圣域(2 / 2)
我不像竹中夫人那样心胸宽大,不过,目前我不会揭发三云早苗瞒著房东,擅自找三名室友 (这可能违反租约) 。因为我对这名爱打扮的年轻负责人感到愤怒,但不是他拒绝我的要求的缘故。
「你们知道三云早苗女士的工作地点吗?」
「这类个资我们不能透露。」
如同他说的,现代的不动产管理公司,和古代的大杂院管事的不一样,凡事都以契约为优先,只要违反条文,一律不通融,但也没办法。
然而,三云胜枝是从他进公司以前就住在那里的房客,从未发生重大问题,而且是老人家,某天突然缴不出房租,他却连一句「出了什么事吗?」都不肯关心。
明知对方全靠年金生活, 一旦房租迟缴,却只晓得严加催讨,不肯瞭解状况。更糟糕的是,和早苗谈妥后,即使没联络上三云胜枝,甚至没看见她的人影,却完全没确认:「你和母亲住一起吧?她还好吗?」
这不是业务范围的问题,而是身为一个人,有没有体恤之心的问题。
这年头的年轻人实在太不像话!如果我这么抱怨,几个朋友一定会爆笑。我想著那几个朋友。折返「森下安洁公寓」。这次她们让我进门,还请我在厨房的椅子坐下。
塞内很乱,休闲服和华丽的外出服混在一起,到处堆置或挂放,也有整齐吊在衣架上的。没看到飞行外套。
我说明租约的事,三名女子似乎都松一口气。
「我们不会马上被赶出去吧?」
我佯装纳闷:「你们有出房租吗?」
长袖衬衫女子回答:「有。房租是一个月五万五千圆,加上水电费,她们一人出一万圆,我出两万圆。」
这一户是约五十平方公尺的二房二厅,尽管全是女性,住四个人也相当局促。
「没得到房东同意就擅自分租,是违约的。」
「我们知道……」
「你们从什么时候住在一起?」
「去年四月,早苗女士说这里刚续约。」
和管理公司负责人的话相符。或许三云早苗在签约时,就计画找人合住,分担房租。
「现在房租和各种费用的支付,是怎么处理的?」
三人对望,又是长袖衬衫女子回答:「全交给早苗女士处理,从她的户头扣款,所以我们也不清楚……」
难怪,开始和我交谈时,她会问:
「你是管理公司的人吗?」
「万一户头的钱扣光,你们打算怎么办?」
两个年轻女孩顿时垂头丧气。
「桥到船头自然直。」身为大姊头的长袖衬衫女子,板著脸丢下一句。「今年起,早苗女士经常外宿没回来。有时说是去旅行,整个星期都没回来,这次也是……」
以为她很快会回来,拖拖拉拉,三个月就过去了。
「你们和早苗女士,」我指向贴在客厅后方墙壁的海报,「是在那里认识的吗?」
海报约一张榻榻米大,上面一名女子打扮得犹如电影中的魔法师, 一手拿著银锡杖,一手高举,像在宣誓。头上合成的银河闪闪发亮,脚下百花盛开。
「为你指点迷津的银河精灵」。
「聆听亚特兰提斯圣女艾拉的神谕」。
团体名称似乎是「灿星之子」,中央的魔法师是代表人或教祖,为中心人物。由于那角色扮演般的衣饰加上化妆,教人看不出年纪,推测是四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
「没错,我们都是那里的成员。」长袖衬衫女子冷笑。「你内心在嘲笑我们吧?」
我顿时一愣。
「没关系,我们早习惯被嘲笑。可是,会嘲笑的人不可能懂我们的心情,也不可能帮助我们。」
其余两人点点头。
「这里的成员就是『星友』吗?」
「对,灵通时特别契合、能够彼此共鸣,使力量增幅的对象,称为『姊妹』。早苗女士和我是姊妹。」
「会员多半是女性吗?」
「全是女的。」
「这张海报上的人……」
「是领导,我们都叫她『大师』。」
原来三云早苗沉迷的 非男性教祖。
长袖衬衫女子似乎曲解我的惊讶,冷笑更深:
『灿星之子』没有教义,不是宗教团体,是一群在外界的社会受到伤害的人聚集在一起,为了进行更高次元的灵通而洁净身心。所以,很多成员和我们一样,离开家里,共同生活。不过大家都有工作,有孩子的人也会好好照顾孩子。」
我仰望海报,仔细检视,再次承受三人严肃的目光。
「方便请教你们的名字吗?」
始终沉默的年纪最小的女孩,挑衅般尖锐应道:「只能说星友的名字。」
「嗯,也行。」
长袖衬衫女子懒懒地叹一口气,早一步自报「我叫贝儿」,接著介绍「她叫布可,这是琳格」。
然后,她对琳格说:「这些名宇对外界的人没意义啊。」
「不,目前知道这些名字就可以。三云早苗女士的星友名是什么?」
「坎德儿。」
我取出笔记本,「我能写下来吗?」
「请便。」
「刚才你……贝儿小姐提到『圣域』?」
「那是『灿星之子』的总部。」
圣域,指的是她们的教堂吧。三云早苗连那里也没去,已过三个月左右。
「那是大师的住家。住址、电话和电邮都印在那边。」
就印在海报下方。
「有成员住在圣域吗?」
「无处可去的人,圣域会保护她们。尤其是有婴儿或孩子的人,会优先受到保护。」
三云胜枝描述的遭遇,似乎带掺杂相当多的误会。女儿早苗不是迷上怪宗教,成为教祖的情妇,或许只是加入这个团体,和其他成员一同生活。不过,在遭到勒索的母亲眼中,或许没太大差别,也无心瞭解详情, 一厢情愿地认定女儿会变成这副德性,就是被男人欺骗。
「经营圣域需要花钱,所以钱愈多愈好。」
贝儿不必要地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
「成员会工作赚钱,布施给圣域。这是为了所有成员,并不是为了供养大师。」
我点点头,贝儿露出探询的眼神:「你眞的相信?」
「请继续。」
又是一声懒散的叹气。
「如果没有圣域,我早就死掉。她们也有类似的遭遇。」
「我是逃离继父。」布克又刺眼般眯起双眸,像刚睡醒。「一开始,我是从家里去圣域,但家里的人不肯让我去,我便逃走。」
「这样啊……」
「琳格是在学校受到霸凌。」
「不要随便告诉别人啦。」琳格厉声抗议,生气地瞪著我:「请回吧。坎德儿不在,你没事了吧?到处探听别人的隐私,不觉得很下三滥――」
「你们两个,」贝儿打断她的话,「去买东西吧。」
「不要。」
「琳格,你那种态度对吗?」
令人惊讶的是,布克臭著脸、琳格神情气愤,却仍起身离开玄关。
「你是指导者的身分呢。」
贝儿点点头,「我只是比她们待得久一点。在这里,坎德儿资历最长。」
不过,圣域才成立六年。
「我提过许多次,圣域并不是多大的组织。」
「嗯,我渐渐明白了。你们是将大师视为心灵支柱的女性团体,而非神秘宗教之类,对吧?」
贝儿颔首,「我们都喜欢大师,也尊敬她。」
「可是,你知道吗?为了布施,坎德儿拿走母亲的存款和年金。」
贝儿皱起脸,厌烦地撩起垂落额前的头发:
「我知道坎德儿相当勉强自己。为了这件事,太师责骂她好几次。」
这又与过去的资讯得到的印象不同。
「坎德儿误以为,布施得愈多,升得愈快,会变成圣域里的大人物。这不仅是错误的想法,更是对大师的冒渎。」
她语气中切实、眞挚与压抑的强烈愤怒,令我无法插口。
「她…… 当然她是受了伤,但并非眞的无处可去才来到圣域,跟我们不一样。」
一口气说完,贝儿严厉地补上一句:「她很世俗,执著于在现世过好日子。」
「坎德儿离过婚,你们知道吗?」
「知道,我们听过满多次。」贝儿的表情依旧愤怒。「我们会围绕在大师身旁进行告解,用自己的话,说出自己的过去。一开始颇情绪化,再三告解后,心情会渐渐平静下来。这就是告解的目的,不过,坎德儿每次提到离婚,总以被害人自居,歇斯底里。」
――我是被拋弃的。
「她和职场上的同事外遇,被老公发现,才会离婚。根本是自作自受,她却不肯承认。」
――我只是一时被激情冲昏头!
「老公很快再婚,还生了孩子,她气得直跳脚。」
太阳西沉,屋内不知何时变得昏暗。贝儿起身,打开头顶的照明。
「你知道早苗女士在哪里工作吗?」
屋内亮起来后,混在运动服和ㄒ恤里的华丽衣饰的颜色,便清楚浮现。我忍不住望向那些衣服,贝儿注意到我的视线,解释道:
「我和布克是酒店小姐,琳格总有一天会步上我们的后尘,但坎德儿不一样。她认为踏进特种行业,就永远不再是正当的人。」
贝儿不晓得坎德儿在哪里工作。
「我们没问过,她也没提过。」
「圣域」本来就不追究成员在社会上的属性。
那与一个人的本质无关。坎德儿都穿套装出门上班,应该是一般上班族吧。」
看来,只能追问那个爱打扮的管理负责人。
「这里有她的照片吗?」
贝儿不仅给我看照片,还用笔电让我看影片。拍的是「圣域」举办的定期交流会和圣诞派对。
「就是她。」
那一看就是中年妇人,但服装年轻,五官立体。头发及肩,但在不同的照片和影片中,发型变化颇大,包括发髻、辫子、鲍伯头、鬈发,也有穿魔法师风格服装的照片。
「这是在灵通,其实是不能乱拍的。」
我向她借一张照片,是简单的套装打扮,全身几乎都入镜。
贝儿收起电脑,「如果坎德儿脱离『圣域』,我一点都不讶异。」
大概从去年秋天起,隐约就有类似的迹象。
「她会跟大师顶嘴,或在灵通时心思散漫……」
「在你们的团体里,这种行为是禁忌吧?」
贝儿没回答,而是说:
「不管传递再宝贵的眞谛,如果聆听的人不是由衷相信,有时热情也会冷却。」然后,她又补上一句:「坎德儿埋怨,努力布施没得到半点好处,也没遇到好男人。我骂她太不庄重。」
遇到好男人?哈!贝儿一脸唾弃。
「不过,她没回来这里,真教人不懂。这是她的家啊。」
怒意从贝儿的脸上退去,恢复成冰冷的不安,像湿冷的沙地逐渐显露出来。
「至于坎德儿的母亲,我们真的一无所知。」
我不认为她在撒谎,或有所隐瞒。
「她的手机打不通?」
「好像关机了。」
传简讯也没回覆。
「请把她的手机号码告诉我。还有,你们最后一次见到早苗女士,是什么时候?我想尽可能知道正确的时间。」
这时,布克和琳格提著超市袋子回来,我请三人讨论一下。
「大概是八月七日或八日。」她们答覆。
如同贝儿说的,她们也不晓得三云早苗在哪里工作。不过,关于早苗讨厌特种行业的理由,布克给了我有趣的情报:
「坎德儿说,如果找到不错的再婚对象,做的是酒店工作会很不利。」
虽然要看对方的身分及如何认识,但不失为一种观点。
「我突然上门打扰,你们却告诉我这么多,非常感谢。要是想到什么,或联络上早苗女士,希望能通知我一声。」
起身后,我忽然想到,多余地补一句:
「目前还不清楚早苗女士发生什么事。这里只住你们三位,请务必小心。」
布克和琳格受到超乎预期的惊吓,贝儿马上以那懒散的语气说:
「放心,有我在。」
她不给我追问的机会,继续道:
「我杀过人,什么都不怕。我不在乎。」
挑衅的口吻冻结气氛。贝儿转身背对我,走进厨房,著手整理布克和琳格买回来的物品。
我在玄关穿好鞋子,穿过外廊,走到马路时,布克和琳格追上来。
「呃,不好意思。」
外头已入夜,空气清澈冰冷。
「贝儿说的不是眞的。」
我杀过人。这与她先前提到「要不是圣域,我早就死掉」似乎有关。
「贝儿不是坏人。」
「嗯,我也 这么认为。」
「她说什么杀人……」布克细小的眼睛眯得更细。「其实是开车撞到人。那是意外,她不是故意的。」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每次告解贝儿都会哭,她一定非常自责。」
我默默向她们点头。
「这个给你。」
她们递出两张名片。一张是酒店小姐的名片,另一张是咖啡厅的名片。
「我们打工的地方。」
「这样啊,我收下了。」
「刚才眞不好意思。」琳格说。
她浑圆的眼珠宛如黑水晶,在小鎭的巷弄里悄然散发光辉。
「大师总是叮嘱我们不可以讲别人坏话,我道行还不够。」
「不,我才不好意思。」
星友们返回住处,一个人伫立在初次造访的街区,沐浴在路灯下,我忽然一阵疲倦,感到十分塞冷。
4
三云早苗的手机打不通。
「您播的电话现在关机,或无法收讯。」
只听到熟悉的语音合成讯息,手机尚未解约。
「噢,原来『灵通』是和灵联系沟通,而『灵通者』就是灵媒的意思。」
一晩过去,「侘助」的老板又外送早餐过来。我没订餐,老板是上门听八卦的。不过,他不仅是情报通,嘴巴也牢靠,向他说明状况的同时,我能顺便梳理思路。
我吃著早餐,老板用我的笔电连上「灿星之子」官网,不晓得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发问。
「杉村先生,上面的术语你都懂吗?」
「不必全部瞭解,照样能办事。」
「上面写著,跟高次元宇宙的精灵灵通,便能得知这个世界赋予自己的使命。」
好厉害,他十分佩服。
「可是,精灵和灵是一样的吗?灵是鬼怪的一种吧?」
「老板,你不用顾店吗?」
「有打工店员和柳太太的侄子帮忙。这样啊……」老板不停点著滑鼠,「『圣域』就是『sanctuary』啊。不管是一贫如洗的人,或是罪人,只要向投奔『灿星之子』,她们就会伸出援手。」
「具体来说,就像基督教的教堂。」
「是吗?噢,这个好可爱。」
萤幕上出现装扮成精灵的幼童。
「圣域里的孩子,会在复活节打扮成这种模样,寻找彩蛋。」
「昨晚我看过。」
「可是,虽然使用类似基督教的用词,节日也和基督教一样,却不是宗教团体
,她们必未招揽信徒。」
确实,「灿星之子」宣称藉由灵通和宇宙神圣的精灵对话,让所有女性成为传达精灵讯息的女巫,即可实现「身为大宇宙边境,太阳系第三行星的地球之子的终极幸福」,但这不是教义,同时,「灿星之子」呼吁,只要希望觉醒为女巫(也就是找到自己的指导灵)的女性,不管任何人,随时欢迎。海报上的亚特兰提斯圣女艾拉,便是这里的「大师」――领导人的指导灵。
老????转过椅了,「受到这种宣传吸引的人,现实生活中果然都有些问题吧?」
「不无可能。」
「然后,由于是要成为『女巫』,聚集而来的自然会是弱势的女性。」
换句话说,是一种庇护所。
「不过,光靠善意互助的形式,不会产生纠纷吗?」老板流露担忧的神色。「像这样有了人和钱,或许会遭心术不正的人盯上。」
「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心术不正的人在经营。」
「这里不是。」
「我可不敢断定。」
「杉村先生真是个悲观主义者,不过,想想你的人生,倒也难怪。」
要你多嘴。
「今天的早餐记在帐上。」老板发出「嘿休」一声站起,忽然想到似地说:「昨天你打听到的那些星友的名字……」
贝儿、布克、琳格、坎德儿。
「贝儿是bell,钟;布克不是一般的昼,而是『The Book』,也就是圣经;坎德儿是candle,蜡烛。这是象徵女巫的三种道具。」
我颇为惊讶:「你真内行。」
「以前在书上看到的。很久很久以前,教皇将罪人逐出宗门时,会一边宣告,一边敲钟,并逐一熄掉烛火。」
由于这个典故,这二项物品的组合,开始用来指称女巫。
「那琳格呢?」
「或许是ring――代表教皇权威的戒指吧。」
「你的小知识挺有趣,但对现况有什么帮助吗?」
「应该没有,拜。」
之后没多久,我也出门,去向「森下安洁公寓」的住户和邻近居民打听。从管理公司的年轻负责人任职前,三云母女就住在那边,或许与街坊有过交流。
然而,走一整天,我腿都快断了,收获却乏善可陈。
当然,公寓的住户和街坊邻居对三云母女不是毫无印象。隔壁二○二室的老夫妇,知道有段时间二○三室被停掉天然气和电源,却没进一步关心或采取行动。
大多是如此。知道,但不会涉入,也没往来。所以,没人发现胜枝不见。
四处向邻近住户的打听,我发现一件事:三云母女并非在「森下安洁公寓」居住十年、十五年,顶多四、五年。或许是早苗离婚回到母亲身旁时,两人一起搬过来。
唯独附近洗衣店的老板记得早苗,说早苗常送洗衣服。
「这么一提,好一阵子没看到她。」
有一次,老板接到清洗垫被的委托,上门取件并送还,但那是三年前的事。当时他也见到胜枝。
――家里只有我和妈妈。
那时,三云早苗这么说。
「后来,三云早苗女士还曾提起母亲吗?」
「唔,没有。」
不是这一带的人特别冷漠,这是痛恨令人窒息的地缘束缚的我们,及上一世代积极期望并打造出来、现代日本普遍的地方社群样貌。在大都会地区,这种样貌几乎完全实现。
傍晚时分,我打算先撤退,于是往都营新宿线的森下站走去,忽然接到管理公司那名冷酷――换个不太过分的形容,不机灵的年轻负责人的电话。
「白天我去『森下安洁公寓』看过,三云女士的住处有人啊。」
他似乎和我错过。
「你遇到谁吗?」
「没有。不过,信箱上挂名牌,报纸都收进屋,电表也在跑。」
这样就够了,是吗?
「还有,关于三云早苗女士的工作地点――」
他终于愿意提供个资吗?
「我查看签约的文件……」他也感到不安,不得不进行确认吧。「派遣人员,不清楚是不是在固定的职场。」
「这样啊,谢谢。」
「房租都顺利扣缴,应该没问题吧?」
去问你的上司吧。
「再观察一阵子如何?」
他似乎松一口气:「也是。」
我在地下铁车厢内,摇摇晃晃地思考。
前年十一月,三云早苗接到管理公司的联络,立刻赶去。她想必是吓一跳,或许自觉做得太过火,担心母亲在哪里、现在怎么了――最起码应该很不安。实际上的问题是,她有办法寻找母亲吗?三云胜枝说过,母女相依为命,没有别人可依靠。
早苗付清迟缴的房租,并续约(虽然精明地找室友分租),可能是对母亲感到过意不去,希望留在这里,也许母亲总有一天会回来。
另一方面,三云胜枝怎么了呢?今年二月四日,她打电话给诸井社长和田上管理员,声称「我要去死」。当时,她是不是也联络女儿早苗?胜枝没手机,但早苗有。她应该可以拨打女儿的手机号码。
――她蚊子叫般轻声说……
听到母亲说「我要去死」,早苗会有何反应?
我漫无边际地想著,从地下铁转乘JR,在王子站下车,年关将近,我穿过站前的人潮,瞥见一项东西,脑海掠过疑问。
靠年金生活的检朴老人,可能突然变得富有吗?
可能。遇上天大的幸运,就有可能。
我仰望站前彩券行上翻飞的广告旗。
年终大乐透。
从时间上来看,是去年的年终大乐透。大奖是二亿圆,加上前后连号奬,奖金最高三亿圆。
光看可能性,是有希望的。
回家后,我再次检查竹中家二号媳妇寄放的纸箱。没有彩券。万一中奬,不可能留在箱里,但也没保留未中奖的彩券。
三云胜枝女士有没有买彩券的习惯?她周遭的人也无法回答吧。虽然是不错的想法,但难以验证。
箱里有个未拆封的平装书尺寸的书套。我撕下胶袋口的金色小贴纸,取出内容物。
一摸便知不是便宜货,颇有重量。
颜色是朴素的草木染。打开一看,内侧绘著优美的胡枝子花。外侧是素面,内侧却有副图案,匠心蜀具。虽然是印刷上去的,却相当精致。书店不会送这么好的赠品。
插进书本封面的口袋部分,角落缝著小标签。
「吉本工艺谨制」。
我立刻上网搜頲。那是一家位在鎌仓市内,专做染布、织品和布制小物的专门业者。官网非常精美,不过展示的品项中,找不到内里有这种巧思的书套。
第三天,上午九点。我打电话到吉本工艺,接听的女声富磁性,十分迷人。
我自称新桥的咖啡厅「睡莲」的员工,说明昨天有位客人把书套忘在我们店里,拿起来一看,似乎颇为昂贵,如果能够归还,希望能物归原主。仔细一瞧,上面有你们的商标,我想或许能找到客人的线索,便打电话请教……
嗓音迷人的小姐措词非常有礼。是的,内里绘有日本画的草木染书套,是我们的原创设计品。那不是印刷,而是一个一个手绘。
「是你们一般在卖的商品吗?还是特别订制的?」
「我们的店面有贩卖,也出货给几家店铺。」
很不好意思,方便告诉我是哪几家店吗?」
「如果是客人遗落的,不妨等对方再度光临?」
「那位客人是第一次上门,而且带著旅行袋,不晓得会不会再度光临……」
迷人的女声说「你真好心」,接著告诉我三家店铺的名称和地址。我道谢后,结束通话。
三家店都在东京都内,要依序拜访很容易,不过,我决定先前往「丽之仓风雅堂」。
因为这家店位于上野广小路。
这家店似乎年代悠久。
不是嫌建筑破旧,店面小巧,古色古香。门口的单扇自动门上,挂的不是一般招牌,而是扁额。
上午十点多,应该刚开店,一名穿格纹背心的六旬时髦男子,拿白布仔细擦拭著光可鉴人的原木柜台。
「早安,欢迎光临。」
我颔首回应,提著装笔电的公事包在店内漫步参观。
这家店有官网,我事先看过。主要是贩卖家具饰品、日本陶器及和风杂货的店,但商品都很高级。这一点在店内也可再次确认。单独放在陈列架上的夫妻对杯标价二十三万圆,旁边的钵碗标价一百五十万圆,两种都是伊万里烧的陶瓷器。
草木染的书套、面纸盒及手巾等,在布制品架上陈列。
一个两千五百圆,以书套来说是高级品,但在这家店里,算是低价位商品。
柜台里的年长男子戴上细银框眼镜,正在使用电脑。店内小声播放著古典音乐。一区展示著边框为鎌仓雕(注)的细长穿衣镜,及梳妆台等家具,贴有告示「本店提供室内装潢谘询」:
(注:神奈川县鎌仓市特产的雕刻漆器。)
这时,出入口的自动门打开,一道甜美的话声传来:
「早安!」
我尽量不失礼地缓缓回望,不禁微微屏息。
年约二十五,脸蛋可爱,留著蓬松的栗色头发,穿著英文字母和布章组合,看起来很笨重的飞行外套。
她注意到我,行礼说「欢迎光临」,走近柜台。
柜台里的男子应一声:「早。」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今天元桥那里的拼木工艺品会送来,佐伯先生的阶梯柜状况如何?」
「没问题,木部工房可以修理。他们说,之前爸也曾拜托他们。」
「是吗?」
「你忘记啦?。」飞行外套女了笑道。「对方一周左右就会给我们估价单。」
「友子,不好意思,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喽。」
「好。」
大概是家族经营的店,父女的互动令人莞尔。浏览展示架一圈后,我走近柜台。友子脱下飞行外套,随手挂在附近的椅背,穿上格纹背心。原来那是这家店的制服。
「早安。」
我对两人微笑,一手搁在柜台上。
「这里的商品都好棒。」
鹿之仓父女双双面露笑容,恭敬行礼。
友子开口:「谢谢。您在找什么吗?」
「是的。我在新桥开一家咖啡厅――啊,只是很小的店。」
父亲继续操作电脑,友子隔著柜台与我面对面。
「最近预定要重新装潢。」
「真是恭喜。」
「既然要重新装潢,我考虑更换一些陶瓷器。然后,常客推荐我,上野广小路的『鹿之仓』有不错的日本陶瓷,也能请教装潢方面的问题。」
「这样啊,太感谢了。」
虽然我不是田上,仍不太习惯为了工作,信口开河编造故事,不禁有点心虚。
「那位常客,是姓三云的女士――」
友子睁圆双眼,笑得更灿烂。「咦,三云女士吗?是的,她相当关照本店。」
正中红心。
「三云女士,记得名叫早苗,她常和母亲一起光临我们的咖啡厅。」
「我和三云奶奶满熟的。」
尽管内疚,但我不以为意,继续瞎扯:「敝姓杉村。三云女士是八月介绍我这里,但我一直没空过来。三云女士有没有提过我们的咖啡厅?」
友子一脸抱歉,「不,她没特别提及。不过,三云女士会来挑选新家的室内摆设。」
新家的室内摆设。
「对、对,三云女士颇忙,最近都没光顾我们的咖啡厅。原来她常到这里。请转告她,杉村向她问好,希望她偶尔会想起『睡莲』的热三明治。」
「好的,我一定会转告。」
必须暂时打住,否则会显得不自然――我正这么想,鹿之仓先生推推银框眼镜,转向我:
「三云女士住在池之端的『和泉饭店』,不如带你们家的热三明治去拜访她。我猜她应该早吃腻饭店的餐点,一定会很开心。」
这位优雅的老先生眞大方,我不禁感激神明。
「这样啊,也对,她眞的很照顾我们。」
「多亏这些常客,你还如此年轻,就能把店经营到可重新装潢的地步。」
「是的,全要感谢顾客的支持。」
「爸,你眞是的。」友子苦笑。「这位先生是我们的客人,你这样不太礼貌。」
我搔搔头,「不不不,没这回事。我逛一下就冷汗直流,凭目前的预算实在买不起。」
鹿之仓先生笑咪咪,「别这么快放弃,一切都能商量。」
我应一声「好的」,于是友子递给我名片。
「负责室内装潢设计的是家母,不过我也能帮忙。」
名片上印著「室内装潢顾问 鹿之仓友子」。
「这样啊,谢谢你。」
我在心里道歉。
「对了,你刚才穿的外套好棒。」
鹿之仓友子回望椅背上的飞行外套,鹿之仓先生笑道:「她是配合男友的兴趣。」
「爸,讨厌啦!」
不久,我离开「鹿之仓风雅堂」。
位于池之端的「和泉饭店」,不用查我也知道。那是从战前经营至今的洋楼风老字号饭店。战后的占领时期,遭进驻军接收,当高级军官的俱乐部使用,是一栋风雅的建筑物,立地颇佳。
顿寺钥
春季上野森林的樱花盛开时,从饭店三楼的茶室眺望的景致绝美,我和前妻来过几次。三云母女住在这么一家内行人才知晓的高级饭店?
单行道隔开的饭店对面,是一家连锁咖啡店,之前我来时还没开张。我决定在此盯梢。饭店有两个出入口,但只有正面玄关设置供轮椅通行的无障碍坡道。我决定赌一把。要是今天扑空,明天或后天再来就好。
我在窗边座位坐下,打开笔电工作。不是装样子,而是把截至目前的经纬整理成报告书。
在店内用过午餐,我暂时离开,在店门前绕绕又回来。下午两点多,我点了糕点和咖啡,移到窗边其他座位。
该做的事情做完,我满怀温情地想起「鹿之仓风雅堂」那对感情融洽的父女。我再次仔细浏览店内网站。那是老字号的店吧,可能和竹中家一样,是当地的资产家。
「鹿之仓」这个姓氏十分罕见。虽然不知是好是坏,但我随手搜寻,就找到一则报导。
我瞪著萤幕愣住。
然而,我侦探的本能并未消失,几分注意力仍放在和泉饭店的正面玄关。我注意到饭店门房打开大门,一名女子推著轮椅出现。
我阖上笔电丢进皮包,离开咖啡厅。
推论椅的女子穿胭脂红的大衣,皮革长靴的鞋跟叩叩作响。轮椅上的老妇人,将高布林织锦膝毯拉到胸口, 留著深灰色短发。
穿胭红大衣的女子,从我来时的马路往上野广小路前进,或许正要去「鹿之仓风雅堂」。
我抓住行人刚好都经过的时机,出声招呼:
「三云女士。」
胭脂红大衣女子回头。是贝儿给我看的照片和影片中的女子。
「是三云早苗女士,和令堂胜枝女士,对吧?」
我没有打领带,但穿著西装和大衣,提著公事包。两人没回话,似乎都有些惊讶,但不带警戒。
「什么事?」三云早苗反问,话声意外高亢。
「胜枝女士,『粉彩公寓』的住户都十分担心你。」
这时,母女脸上第一次浮现惊愕的神色。
于是,三云早苗和我,又回到饭店对面的咖啡厅。
母亲胜枝待在「和泉饭店」的大厅。我稍微说明状况,她顿时面无血色,整个人吓坏了。所以,早苗推著轮椅,三人一起回到饭店大厅,留下胜枝。
「你在这边看个报纸,我马上回来。」
早苗俐落地对母亲说,口气并不粗鲁。
「什么都不用担心。」她还这么强调。
早苗态度高傲,彷佛认为攻击是最人的防御。地不停地问:「我做了什么坏事?」
我则一再解释:「你和令堂给周围的人添了一些麻烦,害他们担心。」
一开始,我们在路上边走边说,但提到贝儿、布克和琳格时,早苗连打几下喷嚏,才进咖啡厅坐下。
「我离开『森下安洁公寓』三个月啦,以为顶多两个月。」
「超过三个月。」
很多事要处理――三云早苗第一次语带辩解。
「我准备等新生活稳定下来,再过去那边看看。」
她似乎没考虑过,如果在那之前户头的钱扣光,「星友」会有多困扰。
「我想和她们断绝关系。」
她大剌剌地说。
「真的只是这样。所以,我也叫妈妈不要告诉任何人,一个人离开。」
我对著今天第五杯的特调咖啡,压低话声:「现在你和胜枝女士似乎十分富裕。」
早苗全身上下都是高级货。多亏前一段婚姻,我能辨别出女性的衣著水准。
「遇到什么好事吗?」
早苗默默搅拌咖啡。
「要是你不告诉我,我会继续调查。」
早苗不快地冷哼一声:
「彩券啦,去年的年终大乐透。」
果真如此。
「是我妈中的。她买五张连号,中头奬和前后奬。」
元旦当天,三云胜枝在报上得知中奖,大吃一惊,打电话给女儿。
明明受到那样的对待,女儿可能又会将这笔钱搜刮一空,老母亲仍忍不住想依
靠女儿。
「我立刻来找我妈。」
――妈,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提醒妈妈,这笔钱会改变我们的人生,往昔拖累我们的一切,都要一刀两断,两个人一起过全新的生活。」
所以,她才不再靠近「竹中粉彩公寓」。
「妈妈很感谢房东那么照顾她,不过要是放不下这些事,没办法展开新生活。」
「令堂接受了吗?」
「当然!」
早苗尖锐地应道,不悦地抿唇,把咖啡匙丢进杯里,猛然抬头瞪我。
「要是别人知道我们中三亿圆,不晓得会被什么人缠上。」
有段时期,由于婚姻,我过起迥异于生长环境的富裕生活,深知「财富」的力量。金钱能丰富人,但暴富会让人变得多疑。
「我跟妈妈说『什么事都不用管,你一个人离开公寓』,妈妈也照做。」
「可是,胜枝女士曾打电话给房仲商和管理员。」
早苗睁圆双眼,彷佛感到好笑般,嗤之以鼻:「啊,那是我打的。」
原来是她假冒母亲吗?
「只要那样说,应该就不会有人寻找我妈的下落,可是我妈做不来。」
所以,她才用「蚊子叫般的声音」打电话吗?
仔细想想,没人听过三云胜枝在电话里的声音,要假装不难。
「电话是二月四日打的。那么,胜枝女士更早之前就离开『粉彩公寓』?」
「干么计较这种小细节?」早苗露出厌恶的神情。「从一月底,我们就开始住饭店。」
「一直住在『和泉饭店』?」
「这不重要吧?」
「中奖的彩券,是你去兑换的吗?」
「钱是我在管理。」她先是假惺惺地退后,又凑上来窃窃私语:「如果你愿意保密,我可以付你遮口费。你想要多少?」
「给我遮口费?你误会了。」
「可是……」
「你辞掉工作了吗?」
「废话。」
「即使隐瞒你和令堂变成有钱人的事,也能好好跟你的星友说一声,退掉森下町的公寓,不是吗?」
早苗抹著眼影、画上粗眼线的双眸一眯:「星友?」
那些人――她语带不屑。
贝儿提过,从去年秋天起,早苗对「灿星之子」的热情便已冷却。
「意思是,『灿星之子』不符合你的期望吗?」
「是啊。我以为那是更实际、更有建设性的团体。」
以为只要往上爬,就能开创三云早苗新人生的团体,或是能为她带来好姻缘的团体,但她想错了。所以,既然变得富有,她毫无留恋,巴不得快点告别那种地方。
「明明有段时期,你捐献那么多钱。」
「因为我本来有所期待。」
「真是遗憾。」我满怀嘲讽,「既然如此,你和胜枝女士一样,不是应该一月就能离开『森下安洁公寓』?」
当时她已住进饭店。
「为什么你要在二○三室一直住到八月初?」
三云早苗露出怀疑我智商的眼神,「有些东西我想偷偷带走,像是相簿、纪念品,还有我爸的遗物之类的。」
无法用金钱买到的东西。
「一点一点拿走,免得那几个女人起疑,非常费工夫。」
「毕竟不能让她们发现,其实你变成亿万富翁了呢。」
女人对这类事情很敏感,必须留意穿著打扮和随身物品。
「那么,手机为什么是原来的门号?」
「我办了新门号。」
「怎么不把旧门号解约?」
「我很忙!」
钱她多的是,留著旧门号也不觉得浪费。
「喂,先不管这些。」早苗焦急地尖声问:「付你多少钱,你才肯保密?」
「不必担心。」我的手伸向放著两杯咖啡的托盘。「我不会继续追查。如果你嫌我或雇用我的人麻烦,尽管搬去别的饭店。」
三云早苗再度瞪著我。
「你们在盖新房子?」
「不关你的事。」
「是你和胜枝女士的新家吧,希望会是很棒的房子。」
「咦,眞的这样就结束?」
「那是你们的人生。对了,上星期四,『鹿之仓风雅堂』的友子小姐帮胜枝女士推轮椅,经过上野车站前面吧?那是什么情况?」
早苗眼神游移,「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沉默不语。早苗目不转睛地细细检视我,叹一口气:
「我带著妈妈散步,顺便去『风雅堂』讨论装潢,可是妈妈腻了。友子小姐凑巧要出门,帮忙送我妈回饭店。」
原来只是一件小事。
「今天你们本来准备去哪里?」
「附近的针灸诊所,我妈腰痛。」
「这样啊,请保重。」
我取过托盘站起。
「欸,眞的这样就好了吗?」
三云早苗的话声揉杂著猜疑和安心,霎时激起我内心的一种情绪。
「你和贝儿关系似乎不太融洽。」
她又眨起眼,「什么?」
「从很久以前,你就看她不顺眼吧?」
「哦,贝儿啊。没错。」她的眼角挤出不悦的皱纹。「她眞的很烦。明明没资格教训别人,却老是嚣张地对人指指点点。」
「所以,你才成为『鹿之仓风雅堂』的贵宾吗?故意要她难看?」
三云早苗顿时僵住,彷佛挨我一拳。不过,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她立刻满不在乎地回答:
「那家店的货很棒,我才会去光顾。」
「确实,姝送给妈妈的书套也很棒。」
三云早苗一愣。
「你不记得了吗?依时间来看,约莫是过年后,为了彩券的事去见令堂时给她的。」
「哦,那个啊。」
三云早苗总算想起。
「大概从那时开始,我经常到『鹿之仓风雅堂』买东酉。那家店眞的不错,鹿之仓父女的感情也好得令人羡慕。」
她口吻中隐含的恶意,是针对贝儿,而不是眼前的我。
「问完了吧?我不能丢著我妈一个人那么久。」
三云早苗潇洒离开。
我步出咖啡厅。往后好一阵子,我不想再闻到咖啡的香味。
隔天早上,我请柳太太和盛田女士过来事务所,说明调查内容。柳太太为中头彩的事感到惊奇,盛田女士则是开心上星期四她果然没认错人。
「总之,三云奶奶没事就好。」
「我会奉上报告书。」
两人都表示,不需要那么正经八百的玩意。
「杉村先生动作眞快。」
不愧是专家,柳太太称赞。
「只是运气好。」
「因为两、三下就查出来,我替你打扫垃圾集中处半年吧。」
我有些失望,盛田士女笑道:
「剩下的半年我来。」
然后,她又说:
「杉村先生,我实在是感同身受――我是指三云奶奶的事。总有一天,我会和她一样,变成孤伶伶的老太婆。」
所以,这样的结果教人有些欣慰。
「这表示往后我也可能遇到好事,像是中头彩之类的?」
「是啊。」我一附和,柳太太便插话:「你应该快点找个人嫁啦,现在努力还不迟。」
「才不要,我早就没希望。说到结婚,杉村先生才应该结婚吧?」
「啊,手机似乎响了。」我逃离现场。
再次拥有家庭――一个有人等我回去的家。姑且不论往后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但目前我不认为自己会心生渴望。我的家是这间事务所。这里是我的归宿,我的圣域。
即使坐满爱凑热闹的欧巴桑,又未尝不可?
贝儿和布克都是夜间上班,应该很晚才起床。我在下午一点多按门铃,贝儿来开门。她告诉我,琳格去上班,布克上发廊。
「我等一下也要去圣域。」
确实,她一身外出的打扮。
「那么,在这里谈就行。」
我将门确实关上。
我只向贝儿透露,三云早苗和母亲住在一起。
「她不会再回来。或许最近她就会联络你们,也可能不会联络。不管怎样,你们最好赶紧找到别的住处。」
我们会的,贝儿接受建议。
「贝儿小姐。」我郑重其事地说:「现在――你仍会在春,秋分的佛事或祭日,去拜访鹿之仓家吗?」
贝儿察觉我查到什么,变得面无表情,垮下肩膀。
我无法直视她。
「我会这么问,是发现三云早苗成为『鹿之仓风雅堂』的座上宾。她和鹿之仓家的女儿友子似乎满要好。」
贝儿连声音都发不出,杵在原地。不仅仅是面无表情,简直是面无血色。
由于你对三云女士有不少批评,她怀恨在心,应该是故意整你。她在告解中得知你的过往。
想必是这样――贝儿低喃著,话声虚弱,不停颤抖。
「你绝对不能用外面世界的身分和三云女士碰面,我是这么认为,才多管闲事来提醒你。非常抱歉。」
贝儿摇摇头,「我没有去过店面,鹿之仓家在本乡。」
「这样啊。」
我在网路上搜寻「鹿之仓」,找到的报导也写著,车祸发生在本郷二丁目的路上。
「离开交通监狱后,我去向他们赔罪过一次,但他们赶我走,说不想再看到我,也不肯告诉我墓地。」
我只是重复著「这样啊」。
二000年四月十日晚上九点左右,鹿之仓义行、优子这对年轻夫妻,在斑马线上遭闯红灯的轿车冲撞。报导没写出驾驶的姓名,仅提到是十九岁的上班族。
这起车祸中,鹿之仓义行几乎当场死亡,优子心肺停止,被送到医院急救,不久后逝世。
鹿之仓优子当时怀孕五个月。
「当时我刚拿到驾照。」贝儿的话声仍在颤抖,继续道。「我家的狗――它很老了,大家都非常疼它,但它和我最亲……」
那天晚上,狗突然生病。
「我整个人都慌了,正要送它到平常去的动物医院……」
满脑子只想著生病的爱犬。
「没仔细看前方……」
她闭上眼,全身僵硬。
贝儿小姐――我再次出声:
「我不会要你忘记,这不是能忘记的事。不过,你已赎罪,可以好好收拾心情。」
她没回答,紧闭的眼角渗出泪水。
「会觉得『灿星之子』拯救你,只有圣域是你的归宿,也是无可厚非。然而,
一直处在这样的状态,眞的是好事吗?」
贝儿张开双眼,撩起覆在额上的头发。泪水溢出,滑过脸颊。
「况且,只要是一群人打造出的组织,难免都会变质。」
这一点正如同「侘助」老板说的。
「或许『灿星之子』和圣域往后也会改变,不再像现在这样。」
贝儿流著泪,盯著玄关旁的墙壁。
「你不妨试著摸索另一种生活方式,先联络家人如何?」
贝儿平板地说:「我遭到判刑后,妈妈就上吊自杀。」
然后,她总算抬手抹去泪水。
「爸爸和姊姊也不肯原谅我。」
恐怕是情感决堤,她彷佛发出惨叫,放声痛哭,但很快又咽下哭声。
我无能为力,半晌之间,只能默默与她相对。
「请用敬仰『大师』的心,好好珍惜自己。」
我总算能开口。
「在布克和琳格的眼中,你如同姊姊。虽然不明白灵通契不契合,但比起三云女士,她们才是你的好姊妹吧?她们都喜欢你,在为你担心。」
贝儿吸了吸鼻涕,双臂环抱身体,彷佛要保护自己。
「要是遇上任何困难,请联络我。我会帮你。」
贝儿通红的双眼望著我:
「谢谢。」
我离开后,二○三室的门关上。我应该再多说一些,但我想不到能说什么。归根究底,侦探也只有这点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