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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上半场(2 / 2)


那是一九七六年拍的。你看,西装的剪裁不像现在这么宽松。所以说,那是泽村直晃十五年前四十岁的模样,算起来比被你妈救了一命那时多了五岁。」



岛崎靠在椅子上看着我,以他一贯平淡的语气,说了一句今后我将在许多地方以各种方式听到的话:「感觉是个很酷的美男子。」



我没说话,因为我也同意。



「至少比你爸英俊。」



我先声明,只有岛崎敢说得这么直接。



「老实说,是英俊多了。」



「知道了啦!你很烦耶。」我做了一个赶苍蝇的动作。「你先不要讲话啦。l



妈救了这个男的,而且过程就像夸张的老动作片一样。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是中年人了吧?」



「这个嘛……中年这个字眼给人的印象很差。男人在四十岁可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不如称之为『壮年』吧?」



虽然是我自己问的,这样的反应很没礼貌,但岛崎的回答我完全没在听。因为我的注意力全被照片吸引住了。



「他一定很有女人缘……」



「一定的吧,况且他又很有钱。」



「不知道有没有女人?」



「有吧。」



「那这张照片,应该是那个女人拍的吧。」



岛崎仰望着天花板直接摇头,说道:「如果是女人,应该会喊他一声,让他面对镜头再按快门。如此一来,那个叫泽村的就会把相机抢过来,拉出底片直接丢进垃圾筒……。这个啊,是偷拍的,政府拍的。」



「政府?」



「报导里写了。当时某家汽车零件制造商的股票收购案爆发丑闻,惊动了警方,不过那年发生洛克希德案,因此他们没有采取什么大动作就解决了。由于泽村直晃跟这个事件有关,会被盯了一段时间。我不晓得这照片是怎么流出来的,不过都已经过了十五年,那件案子的时效大概也过了吧。l



「不过,」我看着照片说,「这又有什么好不妙的?」



岛崎叹了好大一口气:「因为这样演员就全到齐了。」



「我不懂。」



「这张照片很可能会变成导火线,因为周遭的人一定会大惊小怪。谁受得了啊,搞不好会爆发也说不定。」



「谁会爆发?」



岛崎像小朋友闹脾气那样摇着头。



「这时候,要是泽村直晃是个丑到最高点的猪头就好了。人类是很单纯的,很容易被外表影响,偏偏却事与愿违,虽然无可奈何,但真的很糟糕。这下大事不妙了。」



岛崎一口气说完,又从鼻子里哼了一下,弄得我一头雾水。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你啊,」岛崎在我面前蹲下来,「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虽然这很容易忘记,不过我们的爸妈也是年轻过的……」



「对啊。」



「同样的,我们也不能忘记。即使是现在,他们一样也有颗纯洁而容易受伤的心。」



我慢慢地眨了好几次眼。「岛崎……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没有啊,只是觉得有点悲哀而已。」



「悲哀什么?l



「因为我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无能为力。」



说完这些神秘兮兮的话,岛崎低头看着我,用温柔得令人恶心的声音说。



「我跟你说,这个房间的窗户我不会锁上;另外,这里还有多一床棉被。对了,我家晾衣台的楼梯从上面数来第三阶的木头烂掉了,你要小心一点。」



我开始担心岛崎是不是脑筋秀逗了:心里七上八下地回家。但不到一个小时,我就知道自己担错了心;同时也了解到,可能会发疯的不是他,反而是我。



注一:日本知名主持人,原本是著名棒球选手。



5



回到家,妈一个人站在厨房。这几天连买东西都是一件大工程,所以也没办法煮出一顿像样的饭来,不过今天应该没问题了吧。



「我回来了。」



我跟妈说话,妈却没反应。仔细一看,她把烫好的菠菜放在砧板上,右手握着菜刀,呆呆地望着天空。



一直到很久之后,我都还记得妈当时的表情。有点空虚,有点寂寞,还有一点令人难以接近。



以前我一直认为,所谓的母亲是绝对不可能令人感到难以接近的。或许因为如此,我才会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吧。我不敢出声,只能默默地看着她,期待她会发现我,对我说声「你回来了」。



我非常希望不必我一直喊,她也会转过头来看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这一点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可是,妈没有注意到我,也没有转过头看我,只是微微歪着头,呆呆地站着。我终于忍不住了。



「妈。」



没反应。



「妈!」



还是没变化。



我用两手敲了餐桌。「妈!」



妈吓了一跳,菜刀刀尖抖了一下,然后立刻转过头来。



「啊……小男啊。」



「什么小男嘛。你是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l



「刚刚啊。」我有点生气地说。「你在想什么啊?再发呆下去,菠菜都要在砧板上生根了。」



「少恶心了。」妈露出门牙笑了。「你饿了吧?再十分钟就可以开饭了,去洗手。」



为了不让自己在这十分钟内饿死,我从餐桌的篮子里拿了一颗苹果。



「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这种小事不用你吩咐啦。」



「哎呀,是吗?那真是对不起了。」



厨房里开始响起轻快的切菜声。我背着书包,啃着苹果正要离开厨房时,对妈说:「对了,刚才拽住岛崎家看到泽村先生的照片,杂志登出来的。l



切菜声突然停止。妈维持相同的姿势说:「这样啊。」



「妈没看到?」



「嗯。杂志登出来了吗?」



「对啊,不知道是从哪里挖出来的,还登了一整页呢。」



「真是夸张。」



我啃着苹果笑了。「不过,真是吓了我一大跳。泽村先生还蛮帅的嘛。l



「是吗?妈已经忘了。」



菜刀又动了起来,瓦斯炉上的汤锅烧开了,妈很快地打开锅盖。我穿过走廊,吃着苹果,正要打开自己的房门时,不禁停下脚步。



走廊角落有个爸利用假日做的三角架,最下面那一层堆着旧报纸。妈是个很一板一眼的人,平常都会整理得整整齐齐,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那里却崩塌下来。



我弯下去堆好那些塌下来的旧报纸,看到里面塞了一本杂志。



是我在岛崎那里看到,刊了那张照片的八卦杂志。



(什么嘛,妈明明就看到了。)



但是我却不敢回厨房间妈,绝对不能问。为什么要把杂志藏起来?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妈会感兴趣是理所当然的,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应该要问的,却问不出口,不管怎样就是问不出口。



可是,之后回到家的爸却问了。



我先说结果。那天晚上,我们没能吃妈准备好的晚餐。爸一回到家,就马上走到冰箱拿出一罐啤酒,一口气干掉半罐之后,以一句「我有话要说」打开话题,我们平静的晚餐时间就此泡汤。



我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妈就着餐桌看报纸,爸走到餐桌旁站住,手里紧紧握着啤酒罐。



「没头没脑的,什么事?」



和爸的开场白比起来,妈这句话更让我心惊肉跳。



「你明知道是什么事!」爸说完,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去。「今天三宅所长特地把我叫过去说了一顿——都是你让我在部下面前丢脸!」



三宅所长是爸的上司,也是爸妈的媒人。每年过年,我都要去向他和他太太拜年。他很大方,每次都会给我一个大红包,因此我每年都很期待去他家。



不过,除了红包之外,我还有更大的目的。三宅所长的嗜好是射击,家里有比赛用的枪。我第一次听到时兴奋得不得了,一直不停地问问题,嘴巴怎么都闭不起来。爸妈对我使眼色,叫我不要再问了,但三宅所长却很高兴,还告诉我许多他去参加大型比赛,或是去阿拉斯加用来福枪射击的事。不止这样,他还拿散弹枪和装了子弹的真枪给我看,并放到我手中。没想到枪那么重,我惊讶极了。我用两手扶着,却连所长帮我拍照的那一分钟都支撑不了。



「你长大之后可以去考执照。等你考上,我就把我会的全部教给你。」



听到所长这么说,我真是高兴极了。



在我的眼里,三宅所长是「男子汉」的典范。而那个人竟然把爸叫到办公桌前,让爸难堪?



究竟是丢什么脸?



爸又灌了一次啤酒,把空罐丢到餐桌上,低声问道。



「聪子,你和那个叫泽村的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一阵令人冷汗直流的沉默之后,妈慢慢地说:「我听不到。」



「你说什么?」



「我说我听不到!你干嘛不大声一点?大声把你的问题说清楚啊!」



爸缩紧下巴瞪着妈,说:「你这什么态度!」



「我?你才可恶吧!一回来这算什么?」



「我忍很久了!」爸突然提高音量,声音都哑了。我好久没看到爸这样大吼。自从小四的春天,我瞒着妈跟朋友两人搭电车到上野公园去玩那次被这种声音吼过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过了。那时也很恐怖,恐怖到连找到我的警察先生都过来安抚爸。



可是,那时老爸不像现在这样弯腰驼背,也不像现在这样低头窥探别人的脸色,更不像现在神情这样凄惨……



「我一开始就怀疑了!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怎么可能会留下五亿圆给你?但是,我想……你,你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所以我才一直忍耐到现在。」



「你何必忍?」妈僵着脸说。「只要像现在这样直接问我,我就会回答你,而且回答几次都可以。我和泽村先生没有任何特别的关系,我也把和他认识的经过都告诉你了。」



爸一脸像是咬碎苦东西的表情,露出轻蔑的笑容:「那种鬼话谁相信!」



「鬼话?你是说我编出来的?」



「废话!有谁会为那种事情感恩戴德,二十年后还把财产全部留给你!」



「可是那是事实啊!」



「少骗了!」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



「爸……」



我一开口,爸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大吼说:「小孩子不要插嘴!」



「不要吼雅男!」现在就连妈的声音也开始颤抖。「在小孩子面前,你丢不丢脸啊!」



「别吵了。你们这样对吼又不能解决问题!」我把抱枕丢出去,插到爸妈中间,「你们不要大呼小叫的,冷静一点嘛!」



「雅男,你去给我待在房间里。」爸把我往走廊推。我站不稳撞到墙壁,可是我才不会这样就退缩。



「不要!别在这时候才把我当小孩。」



「你说什么……」



「没出息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晈着牙根,妈太阳穴的青筋直跳。「心里怀疑,却只能忍着;因为不敢问,所以只能一直忍。我早就知道了。」



我吓了一跳,转头看妈。妈两手握拳。



「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你当面开口问我。我早就准备好了,只要你敢问,我就一五一十地回答你。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只会用这种没出息的方法问吗?」



「这种事怎么问还不是一样!反正答案都一样。」



「不一样!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我要知道的是你的想法,不要拿你公司里那些人教你的屁话来胡说八道!」



「聪子,你……」



「我跟你说实话,你却不相信,那我也没办法!」



「你哪了解我的心情!」爸一脚把椅子踢开,倒下的椅子撞到盆栽的盆子,发出响亮的破裂声。「你知道我的心情吗?每天都在公司被一群人在背后笑着指指点点,被人瞧不起!说什么老公总是最后一个知道,还有一大笔遗产可拿,真叫人羡慕!你听听看这是什么话!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泽村那家伙的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知道什么?那些人又知道什么了!」



「按常理去想,谁会不知道!」



「那算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可不是笨蛋!」



事情的发展令人难以置信。



「爸……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总算挤出一句话。爸看都不看我,把视线转开。



「因为妈是泽村先生的爱人,他才会把遗产留给妈……你是这样想的吗?」



爸没有回答,只是往后退,看起来就像死都不愿意碰到我和妈的样子。



「雅男,那就叫社会上的常识。」妈低头小声地说。「而你爸爸宁愿相信那些常识。」



我双脚无力,几乎快瘫坐在地上。



这几天,爸妈在家里不断上演的小冲突底下隐含的是什么,我总算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对妈所说的过去深信不疑的,只有我而已。



「要是我不接受那笔钱呢?那总可以了吧?」



爸又刺耳地笑了几声。「那也不能改变泽村把钱留给你的事实。不管你要不要收下,我一样是戴了绿帽。问题根本不在钱。」



「不然你要我怎么做……」



「我已经受够了。」爸说着,缓缓背对我们。



「我再也无法忍耐了。在公司里,从打扫的阿桑到工读生,开口闭口都是这件事。今天甚至还带那种杂志来……」



这么说,爸也看到那本杂志了。



「所长令人跟你说了什么?」妈问道,语气不再是质问,而是只剩疲惫。



「他当着你部下的面,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漫长的沉默之中,只有电视机的声音。是我之前在看的棒球赛转播,巨人对养乐多,由桑田主投。



——现在的情况是一好球、两坏球。今天这场比赛出现非常多次内野滚地球。谷泽选手选择什么打法呢?适时……



爸的声音盖过了播报员。



「他说连雅男是不是我的小孩,都令人怀疑……」



爸说到这里就停了,好像是因为我发出了什么声音。但我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妈慢慢举起手遮住脸。



「我问过那个律师了……泽村也跟我一样是A型。如果不正式鉴定,没办法确定……」



「不要在雅男面前说这些!」



「会这样是谁害的?」



这次我真的瘫坐在地上。



「我要搬出去。」爸小声地面对墙壁说。「我收拾完东西就离开这里。这样对你们也比较好,反正你们生活也不成问题。」



「你要搬出去……去哪里?」



妈头也没抬地问道,爸没回答,只是摇晃地拖着脚步往里面走去。他真的要去收行李了。



「去那个女人那里吗?」



妈抬起头来问道。她虽然没哭,可是在这短短几分钟之内,脸色却变得像整夜没睡一样憔悴。



「我说过,你外遇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爸在走廊上停下脚步,回头说:「这样就平手了,不是吗?」



爸打开门走进房间,消失了踪影。等他十分钟后回到客厅,手里提着一个平常出差时会带去的黑色行李袋。



然后就真的离开家了。



「对不起。」



我还记得妈脸朝下趴在餐桌上,小声地向我道歉。



「对不起,再给妈……一点时间。妈想一想……再用你能明白的方式解释给你听。」



我悄悄地走出家门,来到外面走廊,看到隔壁的正冈阿姨从门缝里露出脸来。



我停下脚步,嘴唇发颤,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心里仍期待她能安慰我,结果她却急忙把门关上。



等我回过神,我已经穿过夜路走到岛崎家附近了。我不想从玄关进去,不想让岛崎家的伯父伯母看到我这张脸,不想让大人看见。所以我翻过墙,爬上晾衣台,想从那里去他在二楼的房间。等到我踏穿楼梯的第三阶,我才想起他的忠告。我重重地跌下去,在岛崎房间的杨杨米上着地,就掉住他书桌旁边。



岛崎坐在旋转椅上,表情非常严肃。



「你爸爆发了?」



我默默地点头,眼里第一次流出泪水。



6



等到第二天,妈才稍微平静下来,能好好谈话。



话是这么说,其实也没有谈多久,因为没那个必要。妈只是这样告诉我。



「以后爸妈会怎么样、有什么打算,现在还不知道,暂时也只能静观其变吧。妈也还没有力气想那么多。不过不管怎么样,妈什么事都会跟你商量,以你的心情为最优先,再决定该怎么做。」



说着,妈眼眶又红了。



「你爸会说那种话,是因为他整个人都乱了。你可以生你爸的气,你也有理由生气,但还是原谅他吧。雅男,你的确是爸跟妈的孩子,妈跟泽村先生是清白的。妈和泽村先生的关系,就像妈之前说的,就只有那样而已,你要相信妈。」



面对这么严正的誓言,我只能回答「好」。再说,这时候放声大喊「骗人!那爸为什么要走?」或是尖叫「妈最烂了!」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膝盖哭,这种行为也太幼稚了……



说得那么好听,其实我真的很想那么做;如果让我选,我一定会那么做。不过不巧的是,我有军师,而且就是岛崎。



他对昨天晚上踩破晾衣台楼梯来访的我说:「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千万别大吵大闹,更别因为这样就想去当不良少年。你要冷静,不要感情用事。因为现在你家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你一个了。」



所以.我相信妈的誓言。



「嗯,我知道。我相信妈。」



妈紧绷的肩膀,这时才放松下来。



「妈,那钱怎么办?不要了吗?l



妈没作声地想着,大概想了油下锅变热那么长的时间,然后说:「妈想收下那笔钱。」



「因为是泽村先生的遗愿?」



「怎么说呢……老实说,妈不知道泽村先生在想什么。虽然不知道,不过妈决定不把这笔钱当作送给我,而是『交给我』。」



「嗯。」



「所以,我并不打算自己独占那笔钱。泽村先生一定也是从以前发生的事,看出妈会这么做,才把钱交给我——妈是这样解释的。」



「是吗……那么我了解了。」我对妈笑了笑。「而且啊,妈。不管怎样,就算我们要回绝这笔钱,我们也有权收一些费用当作补偿。」



事实上,光是恐吓电话和死缠烂打要求捐款的电话造成的困扰,就够我们要求精神赔偿了。那些电话绝大多数都是新兴宗教团体打来的,还说什么「不捐款就会被诅咒」之类的话。他们所信奉的神,还真是个死要钱的神哪。



我们还收到一大堆像「我家之所以会穷,都是因为你们这种狡猾的人独占世界的财富。如果觉得过意不去,三天之内汇一亿圆到这个户头」之类莫名其妙的信。除此之外,还有威胁恐吓、博取同情、哀求、示好、奉承拍马的内容,如果全部收集起来,都可以出一本《优美书信范例》的另类版本了。



其中只有一封让我觉得有点感动,信里描写他因为两年前中了乐透头奖而改变了一生。他在自我介绍中说,他原本是一个中小型食品公司的中阶主管,而他熟练的文笔似乎证明了这一点。



「金钱,是试探人类本性的『试金石』。」



来信的人这么写。



「我原本只是一介小小的上班族,除了买彩券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兴趣。而我买彩券纯粹只是一种乐趣,并没有以中大奖为目标。然而,一旦手里多了一亿圆奖金,我才发现世界以这笔钱为支点,歪了九十度。如果是一百八十度的话,我还能忍受,但是……」



结果他辞掉公司的工作,卖掉贷款买来的房子,搬到妻子娘家所在的地方都市,现在在那里帮忙岳父家经营家业。



「或许这个社会不够宽容,无法允许单纯的『幸运』吧。因此会施加负面的压力,设法削减那份幸运。在这里,我只想奉劝贵户千万要多加忍耐,愿贵户一家人平安渡过这场风暴。」



信里面还附了一张地方出版社的广告传单和订购单。看样子,他好像把他的经验写成书了,让人看了只能苦笑几声。不过,我也不是不能了解他的心情。



就这样,我们每天都收到超过一般家庭信箱容量的书信,不知如何处理的邮差便把信件交给管理员。日子一久,连管理员都不高兴,说要提高我们家的管理费。由于确实造成了别人的麻烦,所以我们付了钱,道了歉,但是感觉仍然很糟。尤其是别人大声在背后到处说「多给一点会怎么样啊!真是小气,不会替别人着想」的时候。



因为如此,我才会建议妈,就算要回绝遗赠,还是一定要拿补偿费。特别是现在连爸都离家出走了,更是非收不可。



「话是这么说……哪,雅男,要不要暂时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妈提出这个意见,「留在这里已经没办法过普通的生活了。前川律师也建议我们搬走,说是为了避免危险,还是躲一阵子比较好。」



前川律师所说的「危险」,大概是指强盗吧。我点头说:「好啊,反正就快放暑假了。暂时不住这里,骚动也应该会冷却一点吧?l



妈笑得很落寞:「但愿如此。要是逼得你非转学不可的话,那就麻烦了。」



「放心啦,不会的。」



因为我有岛崎啊……我心里这么想。



「搬家的事,妈之前就考虑过,现在你爸走了,就更有必要了。你心里一定觉得不舒服,不过要是附近的人跟你说什么,可千万不要跟人家争论……」



话还没说完,妈突然停下来,举起手示意我「等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玄关那里好像有人在……」



我悄悄地从椅子上溜下来,贴着墙移动,来到客厅后,眯起一只眼睛看过去,发现大门开了一个约十公分的缝,从那里可以看到人影。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喊一声:「请问哪位?」



门发出响彻全公寓的声音关上了。我和妈跑过去,打开门探头看向通道,正好看到同层楼角落有扇门关上,因为太匆忙,还有东西被夹住。虽然距离很远看不清楚,不过照颜色判断,应该是围裙的一角——接着,门又开了一下,那东西缩进去了。



我和妈互叹了一口气。



「这里的人都知道你爸走了,也知道你爸为什么要走。」妈小声地说。「说不定我们一直被人监视,早就什么都被看光了。」



「我很不愿意这么想,」我想起昨晚门缝里正冈阿姨的脸,「不过,搞不好正冈阿姨正拿着玻璃杯偷听我们讲话呢。」



正好在这时候,隔壁邻居家里传来东西打翻的兵乓响声,紧接着是玻璃碎掉的声音。



看样子真的被我说中了。我和妈面面相觑。



我们已经没有半个好邻居了。



「先搬家再说吧。」我说。



7



「边走边说吧。」我说着,下了脚踏车。



我和岛崎骑着脚踏车飞奔到临海公园。我们有时会跑来这里看海,不过今天有点特别。



「我怕在我家或你家讲,会被别人听见。」



我一边说,一边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走着。今天是七月十六日,我们还没放暑假,但高中和大学好像已经开始放假了,因此即使是平日,人却很多,而且有许多年轻的情侣。



「原来如此。」岛崎被强烈的海风吹得皱起脸,点头说。「你跟你老妈谈过了?」



「谈过了。」



「她怎么说?」



我笑了笑:「叫我相信她。」



「是吗?」岛崎感慨地说。「血型的事也确认过了?」



「嗯,确定没错,我爸跟泽村先生都是A型,所以光靠血型无法判断。要是真的打亲子鉴定官司,出来的结果准确率很高,但很花时间。」



这些是前川律师告诉我的。我打电话问他的时候,他好像马上就知道我的目的,很仔细地解释给我听。最后以很过意不去的语气说:「昨天你爸也打来问同样的问题。」



这一连串的对话,让我对前川律师另眼相看,因为他并没有用「你还是小孩,这些事你不用管」的话来敷衍我。这种大人其实很少,程度就跟一袋m&m里只有几颗绿色巧克力差不多。



我们没说话,走了一小段路,望着那片蓝得令人不敢相信是东京湾的海。岛崎问我:「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指着右边圆型屋顶的水族馆说:「我们先去那边。偶尔也进去里面看看吧。」



在找到因建筑物太大而不起眼的入口,买了门票进去之前,我们只是默默地走在一起。一群像是高中生的男女,笑闹着越过我们。



「哇啊,好大哦!」



一进大厅,就看到这个水族馆的卖点——可以直接看到鲔鱼来回游动的圆形大水槽。一条条像银色子弹的鲔鱼从右边游到左边,出现了又消失。看了一阵子之后,我慢慢地说。



「哪,你肯不肯帮我?」



「帮什么?」



「我想查出事情真相,让自己冷静下来。什么都不做的话,只会胡思乱想,想找人出气。那样根本是浪费力气。」



发生太多令人震惊的事了。爸说的那些话——被我敬为男子汉典范的三宅所长不但怀疑妈的清白,还挑拨爸……



但是,我不能被这些绊住。



差不多有十条鲔鱼游过去了,岛崎一直没说话。他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拿出手帕,仔细地擦他的镜片;接着把手帕收起来,以他那没戴眼镜就突然显得孩子气的脸孔朝向我。



「你的意思是,要调查你妈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嗯。」



「为了消除你爸的怀疑?」



「这也有……不过,应该是为了我自己。」



这件事和我关系最密切,因为攸关我的身世。我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会有用到「身世」这个字眼的时候,但火星都溅到身上了,不拍掉也不行。



「你不相信你妈妈吗?既然是为了自己,就更应该相信她。她是你的母亲耶。」岛崎说。



「我相信啊,我真的很想相信。」



「那……」



「可是,既然蒙受不白之冤,就该由自己证明清白。之后,说不定真的会打起亲子鉴定官司。要真是那样也没办法,但我不想被人当作东西一样对待,我又不是用来做遗传实验的豌豆。」



我想比任何人都早一步找到答案。就算不可能,至少也要尽力试过。



「我不能因为自己是小孩,就自艾自怜,坐在那里哭着说『求求你们不要伤害我』。我不能老是采取被动。你不觉得吗?」



岛崎还是默默地凝视着鲔鱼,我则是凝视着他的侧脸,等他说话。



终于,他慢慢地戴上眼镜,再度面向我。



「吾友啊。」他露出精明的笑容。「亏你下得了决心。」



我也跟着一起笑了:「你肯帮我吧?」



为了进行调查,我们必须先厘清一些基本的疑问。没有方向地胡乱采取行动,只是白费工夫。



「首先,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你觉得如何呢?泽村先生为什么要把财产留给我妈?」



我在五彩缤纷的热带鱼水槽前停下脚步,打开话题。在采用间接照明的这一楼层中,参观这个水槽的人最少。热带鱼是很漂亮,不过像这类的热带鱼,最近在稍大一点的咖啡店也能看到。



「我就直接说罗?」



「没问题。」



岛崎推了一下镜框边缘,面向着水槽,神情严肃地开口了。



「一听到遗赠的事,我就怀疑过『那种可能』了。



「这么说……」



「嗯。就像你爸和他公司里的人说的,你妈跟泽村先生可能有更深的关系,而你是他的孩子。」



「更深的关系,」我喃喃地说,「好含蓄的说法啊。」



「对呀,很深——这些鱼都栖息在很深的海里吧?」



岛崎突然改变话题,我转过头去看他,才恍然大悟。他旁边有个穿着开襟衬衫、看起来很凶的大叔正盯着我们看。好像是听到我们刚才的对话了。



「是啊,一定是住在很深的海底吧。」



我附和着岛崎。那个大叔一脸诧异地离开了,还不时回头看我们。



「如果这里也有海獭就太棒了!」



岛崎故意装可爱地大声说完,立刻回复正经的表情望向我:「希望你不要觉得不舒服,其实我爸妈也谈过这件事。」



「谈过海濑的事?」



「笨蛋,不是啦。是关系很深的事。」



「我知道啦。」我笑了。「不过,那也是当然的吧……」



「我不会说是当然。但至少那种说法比起你妈妈说的更容易让人接受,也更为合理。」



「这我同意。我妈说的一般人反而很难相信吧。」



但岛崎却连忙摇头。「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完全否定那些话的可能性。你妈说的事情确实发生过,而泽村先生为了感谢留下遗产给她,这种事一点都不会不合理。」



「是吗?」



「是啊。像他那种——怎么说呢?孤独一匹狼?现在可能没人这样讲了。反正像他那样的人,的确很有可能会一直记得那个不求回报、救自己一命的女孩,这一点都不奇怪。」



「那,不合理的地方是?」



岛崎白皙的额头皱了起来,露出苦思的表情。



「如果泽村先生——啧,好麻烦。我就直接叫他『泽村』吧。如果泽村真的很感谢你妈,想把钱留给她,应该不会用这么直接、这么没神经的方式才对。你想想看,他是个比别人聪明好几倍的人,也在社会上打滚过;不只如此,他根本就是从社会口袋里偷钱的人。他应该知道,如果留下遗嘱把钱遗赠给某人,会给得到那笔钱的人惹来极大的麻烦。而且,照你妈的说法,他们只有在二十年前来往了短短两星期而已。说得难听点,你妈,啊啊——这也好麻烦。我可以说『聪子』就好吗?」



「嗯,可以。」



「好。聪子很可能早就忘记他了。要是这样,他打算怎么办?」



我们从这个水槽移动到那个水槽,我仔细思考岛崎说的话。我眼前有一条披着飘逸外衣的鲜黄色的鱼,嘴巴一开一合。



「你懂吧?如果他真的是基于感谢,为了遵守二十年前的口头约定而把钱留给聪子,方法应该会更细心、更不引人注目才对。就算再怎么离谱,也绝不会为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不是傻瓜,应该很清楚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单纯美好,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他们俩的过去真的只有那样而已。比起极少发生的事实,人们还是宁愿相信常见的谎言,这样比较容易活下去。」



「嗯……这个我懂。」



「因此,他应该可以在事前做好各种预防。他既然那么有心,与其花时间订定遗嘱,不如把聪子和她的家人找来,由他亲口说明事情原委,表达感谢之意,再问她是否愿意收下这笔钱吧?这样至少可以避免聪子的丈夫、孩子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让她那么痛苦。不是吗?」



「你说的对。」我说。黄色的鱼嘴巴还是一开一合,看起来好像也在说:「小弟弟,你朋友说得一点也没错。」



「可是,他却那么大张旗鼓。这可不是说一句『吓到了吧?哈哈哈』就能算了的。他自己死了是无所谓,活着的人可就受罪了。」



「搞不好还得去做亲子鉴定呢。」



「就是啊,还害你变成泽村偷偷留下的私生子——这种鱼会偷偷生孩子哦。为了怕敌人来吃蛋,这种鱼会把蛋生在岩缝里,我在图鉴里看到的。」



话题又突然改变,我一转头,这次是给人「模范家庭」感觉的一家人。抱着两岁小女孩的年轻爸爸和肚子隆起的年轻妈妈,一起张大眼睛看着我们。



「把蛋藏起来喔?真好玩,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啊!」



我以佩服的语气这么说,朝着那一家人微笑。「你们说对不对?」



那一家人面面相觑地走开了。岛崎开心地朝着他们背后大声说:「我们赶快去找熊猫海豚吧!」



我小声地说:「这里没有熊猫海豚啦。」



「啊啊,累死了。」岛崎叹了口气。「真是找错地方谈事情了。」



「可是,我们两个小孩也没办法去咖啡厅啊。麦当劳又吵得没办法好好说话。」



「未成年还真是不方便。总之——呃,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我是泽村的私生子……」



「对对对,甚至还让人怀疑你是泽村的私生子,这可不是道个歉就能算了的。」



我们靠近下个水槽,里面却什么都没有,只看到海草摇晃着。



「奇怪,里面没东西耶。」



在几步之外认真看着说明板的岛崎说:「有啊。」



「什么?」



「电鳗。」



可是,我再仔细看了看,水槽里还是没东西。我走到玻璃旁边,把双手和脸贴上去。



「在哪里?」



「就在你左手边。」



我一点都没夸张,我真的向后跳了一公尺之远。在我前面的岩缝之间,横躺着一条又长又滑溜的东西。刚才靠太近,反而没看出来。



「不用怕啦,中间还隔着玻璃,电不到你的。」



「我讨厌长长的东西,像是鳗鱼、蛇、蚯蚓之类的。」



「没有多少人喜欢吧。」岛崎说,往下一个水槽前进。



「我懂你的意思了。」我说,一边拿手往裤子上擦,想擦掉和鳗鱼间接接触的触感。「也就是说,泽村这个人既不笨也不是没神经,却做出这么没大脑的事,一定有什么目的,是不是?」



「答对了。」



「那他有什么目的?」



我们离开这个楼层往上走,等楼梯爬完,岛崎开口说:



「这个说法可能比较露骨,不过我认为,泽村可能是希望自己死前可以重新上市。」



「ㄕㄤˋ……ㄕˋ……?」



「可不是真的把人拿到市场卖哦。所谓上市,就是公开发售股票,向公众募集资金。你应该多查字典才对。」



「这种事我知道啦!」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个比喻的意思吧?」



因为我一下子答不出来,只能闭上嘴巴。岛崎微微一笑。



「泽村可能是想试试看,聪子和她的儿子肯投资多少钱买他这支股票。l



「……什么意思?」



岛崎缓缓地说:「我可以说得更直接吗?」



「可以啊。」我做好心理准备,站稳脚步。巧的是,我们刚好靠近耐性坚强的乌龟水槽。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你听听就好——我觉得聪子在说谎。」



「我妈说谎?」



「嗯。我想,她和泽村的关系并不仅止过去那件事而已。」



经过我们这一路上的讨论,会得出这种结论是当然的。但是被这么明确地指出来,我的心还是揪了一下。



「看聪子见到前川律师,听他提起泽村时的反应就知道了。一个只在二十年前有过一些接触的人,她却马上就想了起来。」



(他去世了吗?)



「我猜想,他们会私下来往过一段时间。从这点来看,你爸的怀疑是有道理的。」



「虽然不知道所谓的一段时间有多长,不过至少长到足以让泽村认为我可能是他的孩子,是吗?」



「没错,就是如此。」岛崎稍微歪头思考。「他们两人在二十年前相遇,那时聪子十九岁。而聪子在二十六岁时生下你,就是七年之后。」



「七年来他们都有接触吗?」



「不,这就不一定了。也可能是在这七年的时间内,他们又在哪里重逢。」



「不管怎样,反正我妈有段期间会同时跟两个男人交往就是了。」



乌龟水槽传来阵阵腥臭,我皱了皱鼻子。也许是别的原因让我蹙眉,但我却想怪到乌龟头上。



「这是常有的事。」岛崎静静地说。「人类是不能预测的。再说,就结果而言,聪子还是选了你爸不是吗?」



「我得回去问我爸。」



「问什么?」



「问他说,以前跟妈谈恋爱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有情敌。」



「问是很简单,不过我想他是不会回答你的,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



我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水槽。岛崎的语气第一次变得比较轻松:「不过你可别忘了,这完全是我的猜测。」



「放心吧。」我抬起头露出笑容。



「我现在才想起来,我是个时间不合的宝宝。」



「什么意思?」



「我爷爷跟我说的。我爸跟我妈结婚八个月我就出生了,但我却不是早产儿。看,时间不合吧?」



岛崎嘴巴张开了一点点,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他嘴角用力向两边拉,笑了。不过他的眼神是认真的。



「聪子曾经和泽村在一起,但是最后却和他分手,和你爸——绪方行雄结婚,然后你出生了。就这样,十三年的岁月过去……」



那时,突然间就好像蒙眼布被拿掉一样,我看清岛崎在想些什么了,也能够理解了。



我心里浮现的是孓然一身的一个男人,一辈子没有受到任何束缚,无妻无子,没有家庭,也没有继承人,没有留下任何曾经来过世上走一遭的证据,一个年仅五十五岁的男人临死前的面孔。



是的,他才五十五岁而已。死亡的预告想必来得突然。也许他从没想过他会在那个年纪死掉,也许他还有很多想做而没有做的事;也许他曾经一再寻思,自己的人生到底是什么?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活?有谁会记得自己会经活过?



然后,他在病榻上突然想起那个十四年前分手的女人,以及她所生下的、可能是自己骨肉的婴儿……



「他没有证据,」岛崎以平稳的语气说,「而且他也没时间去做鉴定。所以,他下了一个很大的赌注。你可别忘记,泽村直晃是个投机客。在临死之际,他拿自己所有的一切来当赌注,而跟他对赌的不是别人,就是聪子。」



是赢,还是输呢?



「这个做法非常残酷,也非常自私。但是由此看来,他大概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他根本不在乎其他人,因为聪子一定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没有必要为了第三者详细说明事情经过,只要把钱留下,聪子就会懂了。在这个前提下,他想看看她会不会接受这笔钱;如果接受,又会用什么方式接受。是他会赢呢?还是聪子这十四年的光阴会赢?他挺身面对这一场赌局,赌的是他自己.五亿圆这笔钱只是他的手段而已。」



我想起妈说「妈跟泽村先生是清白的,你要相信妈」时的神情。



(你是你爸的孩子。)



这么说,妈是不打算赌罗?可是,妈又说她要接受那笔钱,而爸离家出走了。



赌局,现在才正要开始而已。



「怎么会这样嘛!」



我忍不住大叫出来,却听到岛崎非常做作地说:



「你很呆耶,那只是普通的鳖好不好。」



我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待在乌龟水槽前很久的我们,身旁站了一个女人。她身上的香水好香,几乎要盖过了水的腥味。



「是呀,小弟弟。那个形状很特别的乌龟其实是鳖。」说完,她向岛崎微笑。「你懂得真多。」



岛崎拼命在脸上挤出假笑。不知道这位女士从哪一部分开始听到我们的谈话了。



「我是在图鉴上看到的。」



「是吗。鳖是可以吃的哦。这个你知道吗?」



「知道。不过,好残忍哦。」



「照你这么说,就什么都不能吃了……不过,你说的对,人类是很残忍的。」



她几岁呢……?可能有四十五岁了。她真的非常美丽,苗条而优美的身形,穿上简洁俐落的黑色套装更添风采,只有对我们微笑的嘴唇带着淡淡的红色。



在她立领的衣襟前,别着一个嵌了大颗珍珠的水滴形胸针。看到我痴痴地盯着胸针看,她举起手碰了碰胸针。



「你喜欢这个吗?」



「喜欢……」我像在做梦似地点点头,「好漂亮喔。」



「谢谢你。」她分别看了看我和岛崎,问道。「你们常来这里吗?」



「偶尔。」岛崎回答。



「我是第一次来,这里真漂亮。」



「因为还很新。」



「真不可思议,我每次到动物园去,都觉得好闷……因为我讨厌把活的东西关起来。可是在水族馆却不会这样,说起来好像有点不公平。」



「因为住在水里的生物是没有表情的。」岛崎慢慢地说。「它们不会像动物园里的动物那样露出悲伤的表情。」



那名女子突然笑了。「是这样吗?不过,也许它们其实正在哭呢。只是我们看不见它们的眼泪。」



我们俩对看一眼,拼命想找话接下去,她一一摸了摸我们的头说:「那么,小弟弟,再见了。我们一定会再次在这里碰面的。」



即使是她消失了好一阵子之后,香水的香味依旧没散。



岛崎感叹地吐出一句话:「水族馆夫人。」



(我们会再次在这里碰面的。)



这个约定真的实现了。不过,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了。